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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帮助儿女照顾孩子,背井离乡,来到儿女工作城市的老年人,被形象地称为“老漂族”。他们忙于分担家务,照顾孙辈,自己对一线城市生活的需求却被摆在了次要位置,成了社区中的“隐形人”。
记者 | 李明洁
“得到了外孙,失去了自由”
Minnie妈妈去年刚刚搬到深圳时,已经65岁的她专门花了两天时间学习如何乘坐地铁,在手机上绑定银行卡、下载app、出示健康码、刷码进站、换乘……她已经从老家韶关到珠海生活了十年,帮Minnie的姐姐带孩子,学会了怎么搭乘公交。现在到深圳,又要从头学起。在外孙麦麦出生前,Minnie的妈妈担心了好多年,怀疑34岁的Minnie以后都生不出小孩了,还担心若是没有小孩,她和丈夫关系会不会变得很糟糕。当孩子终于降生时,Minnie妈妈的心理负担终于放了下来,当时珠海大女儿家的第二个小孩已经开始上幼儿园,她便把偶尔做饭、做家务、接送小孩上下学这些较为简单的育儿任务丢给了自己的老伴,前来深圳照顾小女儿一家。
学校门口,帮小孩背书包的老人。(图 | 视觉中国)
“麦麦出生了,我得到了快乐,但偶尔也会不开心,因为不自由了。”今年初我到Minnie家拜访时,Minnie妈妈曾这样形容自己的生活。麦麦是个精力旺盛的孩子,除了姥姥,家里任谁也没有能力将他在白天哄睡着。不仅如此,他睡觉时还必须有人全程守着,若是中途醒了需要被安抚,帮他把觉续上。每天早起洗衣、做饭洗碗、遛娃,除了在端午节利用下午的时间包包粽子,或者用女儿新买的烤箱琢磨怎么烤个融豆,Minnie妈妈每天的行程都很固定,几乎没有自己的时间。实际上,像Minnie妈妈这样的老漂族在大城市有1800多万,根据2018年发布的《中国流动人口发展报告》中的数据,我国近年来流动人口规模逐年下降,而老年流动人口数量却逐年增长,其中北京、上海、广州、深圳、武汉、西安6个城市的老年流动人口平均占总流动人口的12.8%。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说,人口流动分四个阶段,最初的阶段是流动人口的原子化阶段,最后的阶段是流动人口的家庭化阶段。随着一些80后、90后在大城市站稳脚跟,他们的父母也正在一并前来,成为城市迁移的新主力。
《都挺好》剧照
相比年轻人为了自身的发展而主动地“漂”,老人们的“漂”更为被动。据调查显示,北上广深有54.4%的老漂族是为了专门照料晚辈的生活,全国范围里,这一比例也高达43%。 沈阳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应用心理学教授郭瞻予认为,带娃老人的出现不仅仅是家庭问题,更是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,它与中国现存的家庭结构和社会服务机能有重要关系。老人隔代照顾孙辈,一是出于对子女的关心和爱,二是我们国家的托幼机构还不能完全解决3岁前孩子的入托问题,青年人又要忙于工作,只有让自己的父母照顾孩子。
代际冲突中的老人
Bonnie的公公婆婆就是在她生孩子后,从新疆来到北京的。Bonnie本来打算在女儿嘟嘟今年出生后就暂别职场,但70多岁的公公婆婆分担了她的育儿责任,解决了她的职业危机。在Bonnie心中,公公婆婆带孩子的优势很明显,比如她参与的一个妈妈群,经常组织团购摄像头,目的就是为了监督育儿嫂工作,但有婆婆帮忙,Bonnie完全没有这个顾虑。
但两代人住在一起,矛盾在所难免。一家人在朝阳区租住的两居室只有70平米,却住着一对夫妻、两位老人、一个半岁的孩子,白天还有一位全职的阿姨在厨房、卫生间忙进忙出洗衣、做饭。一进门的小客厅只有几平米,左边是一个四人位的小餐桌,餐桌正上面挂着一台小电视机,电视对面就是一张临时充当沙发功能的折叠床。
Bonnie和女儿嘟嘟 (小明 摄)
Bonnie说,租在这个小区的主要原因是离她上班的地方近,她可以每天中午利用一个小时的育儿假,骑车十来分钟回来见一下嘟嘟。没有买新房子的原因主要是孩子还没到上学的阶段,还可以再缓几年;另外,一家人的买房意见也不一致,Bonnie认为现在租房的地方就很好,生活便利,邻居相互认识,一起遛娃的氛围极好,但嘟嘟的爸爸却想要再努努力,买西城的学区房。就是在这个租住的小空间里,不同的育儿理念短兵相接。老人传统的思路是怕孩子着凉,在嘟嘟奶奶眼里,孙女的衣服总是穿得不够,在夏天也得穿好裤子。Bonnie从育儿书上看到的观点正好相反,夏天室内应该保持26度的状态比较舒适,小孩怕热不怕凉,应该多晾着。Bonnie有时下班回家看到女儿身上热出了痘,就想开空调降降温,奶奶不同意,觉得娃儿太小扛不住空调,在旁边坚持只用扇子扇。
《安家》剧照
Bonnie意识到了自己和婆婆观念明显不同,但她从来没跟婆婆商量过,因为怕张口就变成指责。老公夹在中间,感受到了分歧,也只是劝Bonnie不要有气,“咱妈千里迢迢跑来北京带孩子,还能要求她什么呢?”于是,嘟嘟白天归奶奶带,被裹得厚厚的,晚上睡觉交给Bonnie照顾时则盖得特别薄,冷热交替之下就感冒了。在孩子感冒后, Bonnie老公终于把几篇夏天应该怎么护理孩子的科普文章,转发到了全家人的微信群。Bonnie说,在那之后,在家开空调就顺利多了,当然每次摁遥控器之前,还是会问一声婆婆的意见。因为沟通不多,Bonnie并不知道婆婆到底如何看待两代人人之间的隔阂与矛盾,而Bonnie婆婆则说,她把Bonnie当女儿看待。 采访那天,我是在小区的中心花园见到嘟嘟奶奶的,当时,她和嘟嘟、育儿嫂、Bonnie在一起。此外,聚在院子里的还有五、六个同岁的娃娃,以及他们从老家专程前来的姥姥和奶奶们。比起一些从农村来的姥姥奶奶才五十出头,嘟嘟的奶奶似是人群中年纪最长的,她面庞方正,半头银发被修剪得利落整齐。
嘟嘟与奶奶 (小明 摄)
嘟嘟今年初出生,过了春天之后,奶奶第一次带她出门,一出门就遇到了小区的其他老人家,于是相约加入了每天上午十点、下午四点两场遛娃聚会。 对这些老人来说,代际冲突并不是个例,一位红上衣的老太太说,在嘟嘟奶奶搬到这个小区之前,每天一起聚会的还有一个侯奶奶,从河南老家来北京照顾儿子的两个娃,常和儿媳闹矛盾,经常独自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哭。因为是80年的职工小区,这里的户型都比较小,红衣奶奶说侯奶奶不在家里哭,是怕吓到孩子,“要是我早回老家了,一天都受不了。要不是带孩子,我一辈子到死都不会上北京来。”大多数老人也都感受到了,在城里和在老家带孩子的不同。嘟嘟奶奶经常念叨老家的一些养娃儿顺口溜,比如“三翻、六坐、九爬”,指的是不同阶段的婴幼儿,需要有很大的空间翻滚、坐卧、攀爬。那位红衣老太太附和说,自己老家也有这样的说法,但她在北京遇到的问题是, “家里根本没个爬的地方,跟老家相比,这里的娃儿根本养不开啊。”
高家园小区花园奶奶们的遛娃聚会(小明 摄)
每天上班,在家里时间不长的Bonnie,则是在听着老人们的吐槽时,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空间是个问题。就在带娃回家的路上,盘算着,能不能把楼道走廊里一处多余的、挂着电表箱的小空间清扫一下,加个围栏、铺上软垫子,留给嘟嘟过几个月学爬行。
在异乡
老人与年轻人相处微妙,这是很多家庭会遇到的情况,和他们相比,那些代际和谐的家庭里,老人依然会有自己的问题。外孙出生前,小芋的姥姥从沈阳老家来到了北京,如今跟着女儿和姑爷一家已经生活了三年多。
小芋的姥姥姥爷想得开,“俺们来了北京,就得适应年轻人的观念,心里再不得劲儿,也得摆正一个观点,就是孩子你再疼他、亲他,他也是人家的孩子,你只是辅助一下,别给摔了、磕了、碰了,其他的人家说怎么的就怎么的。”于姥姥说。
女儿女婿说孩子不兴打了,那就不打了;家里养猫,他们就把猫毛收拾干净,铲屎;女婿辅导孩子读英语、背唐诗,姥爷就带着孩子顶高高,用小腿荡秋千,让孩子高兴就行。
小芋的姥姥姥爷遇到的是另外的问题。小芋出生三年后,一家人才告别了租房的生活,搬到了石景山一处八、九十年代建成的机关小区。小区虽然很大,但没有可以聚集的小广场,从今年春天到现在,小芋的姥姥、姥爷在这里一个邻居也没能认识。有时候也想和对门一家寒暄一下,看得出他们家里有和小芋同龄的孩子,但由于不知道是住户还是租户,小芋姥姥便也没打过招呼。
上海傍晚的街头,老人接小孩放学 (江子艺 摄)
前年,姥姥还做了一个膝关节置换的手术,她没有告诉任何亲戚朋友,期间跑前跑后照顾她的只有小芋的爸爸,“北京谁也不认识,没必要说啊,要是搁沈阳,你不说大家也都知道了,家里人指定来得屋里都装不下。”像嘟嘟奶奶那样, 能在北京找到社交场所,加入遛娃小团体的老人并不多。
北京城市学院公共管理学部副教授曹艳梅等人2017年完成的《北京市随迁老人社会融合服务研究》就发现,一方面,随迁老人基本没有经济融合的需求,另一方面,随迁老人文化与心理融合有待提升。随迁老人出于语言和生活习惯差异等原因,对迁入地生活产生一定的隔阂,甚至鲜少出户,成为社区中的“隐形人”。据调查,四成北上广深的受访老漂族在流入地的朋友不超过5个,只有14.72%的老年流动人口愿意和本地人交朋友,感觉到本地人愿意和自己交朋友的比例仅有8.37% ,80.1%的老年流动人口没有参与社区活动,绝大多数老年流动人口迁入地的社会关系网络不强。
高家园小区花园里带娃的老人,一般爷爷和姥爷难以参与婴儿期的带娃任务(小明 摄)
还有学者研究发现,在深圳市,有“孤独”、“失眠”、“疲惫”等感受的随迁老人比例均超过四分之一。在这次我因为采访接触到的几个家庭中,没有发现哪位老人有明显的精神问题,但随迁老人因为不适应城市生活、家庭矛盾、育儿负担而抑郁,不得不再次离开子女的情况却常常能见诸报道。被独自留在珠海的Minnie爸爸,每天都要打电话给她,很细碎地向她汇报自己在大女儿家一天都做了什么。有时候也常说身体这里疼、那里疼,但是当Minnie仔细询问情况,打算带他去做检查的时候,又发现没有什么问题。Minnie说:“我觉得我爸就是希望被关注,被关心一下。”
安全感与老年生活
异乡除了带来心理上的困扰,还有更加显性的异地就医问题。以北京为例,国家卫计委2015年全国流动人口动态监测调查数据显示,超过83%的流动老人参加了医保,但其中97.8%的老人的参保地点不在北京,面临着医保异地报销难题。好在2017年9月,全国范围内的跨省异地就医直接结算开始实施,为许多老人减少了返乡看病的奔波之苦。
但Minnie的爸妈没有医保异地转移的机会,他们并非城市退休职工,只能使用广东省通用的城镇医保,每年交200多元,即使在韶关老家,也只报销一半住院费,无法报销门诊。Minnie给他们买了一些商业保险,但老人们年纪大了,合适的险种并不多,理赔门槛也比较高。前年Minnie爸爸在珠海看胃病做肠镜胃镜,就全程自费。
苏州,老人在街上带孩子遛弯 (江子艺 摄)
而在就医难题之下,是老人们对老年生活的深切隐忧。Minnie的妈妈有一次突然讲起自己的一个亲戚,老了后孤零零一人,过得很惨,Minnie立马听出了暗示,意识到妈妈在担心,自己老了怎么办。
在Minnie看来,妈妈到深圳帮她带孩子,其实有一部分心态是,希望自己被需要,希望自己能为子女做贡献,以后年纪更大一些后,才有理由要求子女。Minnie后来多次安慰她,承诺不管妈妈是否帮自己带孩子,都会一直孝敬她。但这并不能起到什么效果,Minnie最后只好告诉妈妈:“如果你不能完全放心,不相信我们会一直对你好,那就从可以控制的事情入手,保证自己有这四样东西:一是钱,我们给你的钱,你要存着,不要再给回我们;二是好的身体;三是要尽量和我爸、我姐还有涛哥(Minnie老公)都搞好关系,也有自己的朋友可以倾诉;四是自己的兴趣爱好,这样一个人时也不会无聊。” Minnie说,她妈妈当时听完就笑了,后来没有再试探女儿。Minnie告诉我,很久之后的一天,她突然意识到,不只是对爸妈,这四样东西对自己其实也是一样。
冬日北京麦当劳店里下棋的老人 (江子艺 摄)
不过,即便对女儿的孝心不再有疑虑,Minnie妈妈多少还是有点遗憾,她想练太极已经有七、八年时间了,但因为一直忙着带大小女儿的孩子,至今都没有开始练。在深圳,她去过的地方也不多,最多偶尔和小区其他老太太结伴,去稍微远一点的农贸市场,或者沃尔玛会员店买买菜。有时,其他老太太也邀请Minnie的妈妈一起报个小团,去深圳周边的惠州、东莞两日游。Minnie的妈妈只能拒绝,因为带孩子没时间,小区另一位老太太比她大十来岁,孙辈已经开始上中学了,听说后她对Minnie的妈妈说:“对,你这个年纪就是要带娃,稍微再过一段时间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。”(感谢王璐对本文提供的帮助)